前些日子，薄暮刚合，堂叔俞时金吃过晚饭，从卧龙墩步行二里来到镇上，站在我家院门外，低沉地唤着我的小名。我急忙下楼开门，暖黄的灯光漫出门外，笼住他一身风尘。让进屋，我顺手抛过一包烟去。他接了，却像被烫着似的，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抽一两根，就相当好了。”我执意塞进他怀里：“您拿着。看见您，就像见着我父亲一样。”

　　时金堂叔是我极敬重的长辈。年轻时做村队会计，后来当过窑厂厂长、支书。因他通文墨，善算计，乡里曾赠个雅号“小诸葛”。早年镇上发展，号召村民街边建房，他有眼光，在政通路与龙华路交会的十字黄金地，起了栋三层小楼，两个店面。如今大宝、二宝两个堂弟，靠着租金，生活富足且安逸，惹人羡慕。

　　他坐下，点燃一支烟，青烟袅袅间道明来意。原来，他是“九连麒麟灯会”这省级非遗的传承人。此番登门，是为着春节要重新舞起灯会，特来问我，那灯箱标牌上，该题些什么字才好。“我讲不出具体的，”他皱纹里嵌着恳切，“但我懂，这上面的标语，得‘与时俱进’，紧跟时代。”我闻言笑了。一位八十多岁的乡间老者，口中自然流出“与时俱进”四字，那份自觉与通透，已足够令人心折。旧时灯会题“风调雨顺”，今日笔下写“乡村振兴”，变的是文字，不变的是对家国的祈愿。

　　我俞氏一脉，自明朝便聚居在这卧龙墩。劳作之余，先人们创造了这“耍麒麟灯会”（亦称古狮表演）以自娱，代代相传，至今不息。卧龙墩的麒麟灯，骨架用竹篾巧妙扎成，周身饰以五色彩纸，再缀上绸布花朵，有形有架，自成一格，不同于寻常“南软北硬”的狮制。一场表演，需四十六人。队伍鱼贯入场，次序井然——先是领队，手提一盏灯笼，灯罩上赫然一个红艳艳的宋体“俞”字；高杆灯队则由三对十三四岁的男童组成，或持展扇，或擎玉伞，或举那写着“回避”“肃静”的引路牌；随后云牌队少女执彩云翩跹，变幻无穷；压轴处，麒麟昂然而至——两名壮实汉子披挂舞动，一前一后，浑然一体。另有一英武男子，手持绣球在前引导。这九人分作三班，每舞一刻钟便替换，方得持久。麒麟身披五彩，鳞甲如稻浪翻涌，象征乡土丰饶；双目炯炯，似炬火照亮世代传承之路。

　　表演伊始，锣鼓与唢呐声骤然迸发，喧腾热烈。云牌队的少女们率先而动，二十朵彩云随着编排，腾挪流转，次第幻化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有个极诗意的名目，唤作“玩云”，寓意麒麟驾着祥云，巡游人间，赐福四海。与此同时，花篮队的女童们挑着担子，哼唱吉庆小调，穿梭往来，仿佛以人间至美的鲜花，恭迎神兽降临。此时，麒麟在六盏高杆华灯的簇拥下，傲然步入场心。那舞绣球的武士，先绕场一周，拳脚生风，引逗那麒麟。舞麒麟的两人便霎时活了，俯仰腾挪，舔毛、擦脚、搔头、洗耳——憨拙可亲却威仪自生，继而朝向东南西北，一一颔首朝拜。这灯会总在春节期间上演，舞的是对天下太平、人寿年丰的祈愿，也为小镇带来欢声笑语，染浓那节庆的底色。

　　我的父亲俞时平，当年便是那舞绣球的“武士”。他身手矫捷，反应极快。每每表演，是他最快活的时光。不言不语，只全心投入，将那绣球舞得左右翻飞，上下盘旋，活灵活现，神采飞扬，总能博得满堂喝彩。父亲弓步如松，腕间绣球忽如流星坠地，倏似飞燕穿云，引得麒麟腾跃相逐。那时的父亲，是最得意、最自豪的。乡人见面，招呼声里也带着对这位“球王”的敬意。他曾告诉我，家乡的舞狮，含着“狮极兴隆、勇冠三军”的深意。后来，这卧龙墩的麒麟灯会，在他们这代人的传承下，竟评上了省里的非遗，还上了中央电视台。这份浸润着泥土芬芳的艺文，终被更多人看见。倘若父亲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么欣慰。他识字不多，却在舞动绣球之间，领会了狮的魂，感悟了狮的魄，传递了狮的力。这一切，化为无声的滋养，他将其本能地传给了我，让我此生，与文学艺术结下不解之缘，求索至今。

　　那晚，我对时金堂叔说，高杆灯箱上，不妨融入镇里精品文旅线路的“马、梅、长、红”元素。再题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三产融合多彩孙村”，以及“盛世中华”字样。既讴歌乡村变迁，记录乡土呼吸，也展现时代风貌。

　　堂叔连连点头：“好，好，好！”送他出门，望着那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的背影融入夜色，我心中感慨万千。今日乡村文化之振兴，正需要这般热心公益的乡贤耆老。麒麟灯会的重光，于当地文化生态，实有润物无声之功。村里打牌的少了，看书的多起来。农家书屋里，常有大人孩子借阅，沉浸于书香墨韵。不少人家自订阅报刊，学习上进，蔚然成风。更有些青年，学成归来，创业乡里，正为振兴家园倾注心力。书籍，引着孩子们探索更广的世界；文明，随着书香绵延继世——卧龙墩的灯火，从此照得更远。有了这浸润与指引，卧龙墩考取高等学府的后生层出不穷，上海交大、南京大学，皆有我乡子弟。甲辰新岁初一，我收到远在非洲的侄儿来信与当地报刊，心中顿时“热辣滚烫”。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勇冠三军’的胆魄，在异国疆场写下新的家书。侄儿军校毕业，前年七月起担负驻外警卫，与我国外交官们一同工作生活。他在信中说，能为祖国外交与“一带一路”建设尽一份力，深感荣幸与自豪。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勇冠三军”？

　　昔年一同长大的伙伴，乘着改革春风，有的办起服装厂，有的搞起文旅产业，成了本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他们富了，不忘桑梓，常慷慨解囊，赞助乡里建设。从麒麟灯会的锣鼓声，到农家书院的静谧光阴；从父辈舞动的绣球，到儿孙驰骋的广阔天地——这乡土的血脉与文脉，便在如此这般的接力与转化中，生生不息。那绣球化作星火，点燃书页间的文明，照亮麒麟足下的新程。

　　夜色中，家家灯火渐次亮起，如麒麟鳞甲闪烁，暖了故园千里霜天。麒麟驮着旧岁记忆与新时光景，蹄声嗒嗒，踏碎冬寒，惊醒一树早梅。而引领它前行的，不再是父亲手中那翻飞的绣球，而是这片土地上，无数被文明之火照亮、又愿将这火光传递下去的心。（俞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