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里的岁月甜
2025-08-25 09:44:07
母亲总说,绿豆是极懂穷人的粮食。一分钱能抓一大把,丢进水里就活,像给苦日子安了一颗绿色的心脏。
我们家的绿豆种在窗根底下,窄窄一条土垄,还是父亲从厂里的锅炉房偷运来的废煤渣垫的底。煤渣烧得透,孔隙里存热气,豆子钻得比别处都快。我放学回家,书包往门槛一扔就蹲过去数豆苗:一、二、三……数到第十三棵时,我发现有两片小叶被蜗牛啃出月牙豁口,急得用瓦片把蜗牛一家老小请走,又觉得它们可怜,撕半片白菜叶权当赔礼。
真正熬绿豆粥的早晨,天还没睁眼,灶膛里的柴火先醒了。劈柴太粗,父亲得用膝盖抵着,斧头举过头顶,落下时带一股子“嘿”的劲,木屑溅到母亲挽起的裤脚上,像一群褐色的飞蛾。锅里的水开始冒蟹眼泡时,母亲把淘好的绿豆哗地倒进去,那声音像急雨砸在铁皮屋顶上。母亲说:“豆粥要熬到豆皮浮起来才算认命。”我当时不懂什么叫认命,只觉得“认命”这个词像一块冰,滑溜溜地沉到锅底去了。
粥好的时辰,父亲总用搪瓷缸先舀出最稠的一缸,缸沿磕在锅沿上,“叮”一声脆响,像给这顿简陋的早餐封了蜡。他蹲在门口喝,第一口永远吹得山响,热气把他的眼镜糊成两朵白梅。我和妹妹抢剩下的锅巴,母亲把最中间那块金黄留给我,因为“姐姐要长个儿”。锅巴沾着豆沙,咬一口,沙沙地响,仿佛整个夏天在嘴里下起了小雨。
后来搬进楼房,煤气灶一拧就出蓝火,高压锅嗤嗤地叫,二十分钟就能喝上绿豆粥。可母亲总说不是那个味。她固执地用砂锅在阳台的小炉子上慢慢熬,像守着一段不肯提速的旧时光。砂锅底结了厚厚的褐痂,是二十年来豆粥留下的痕迹。父亲走后,她熬得更慢,常常守着守着就睡着了,砂锅里的气泡“噗”地破一个,惊得她手里的蒲扇一抖,又继续摇。那蒲扇早已秃了边,扇骨像一排被岁月啃过的牙。
一年暑假,我带孩子回老家。母亲从柜底翻出那只掉瓷的搪瓷缸,像掏出一件传家宝。孩子踮脚看锅,蒸汽在她睫毛上结了一颗小水珠。她学我小时候的样子数豆皮:“一、二、三……”数到第七片时忽然回头问:“姥姥,为什么豆皮要认命?”母亲愣了愣,用沾了豆沙的食指点点她的鼻尖:“因为豆子知道,只有裂开,才能把凉甜留给喝粥的人啊。”
那天临走,母亲把一小包绿豆塞进我行李箱,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别用高压锅”。高铁穿过稻田时,我隔着车窗看见风把稻浪推成一碗巨大的绿豆粥,起伏间全是母亲没说完的话。回到城市,我在厨房用砂锅慢慢熬,豆皮浮起来时,我忽然懂了——所谓认命,不过是把滚烫的日子熬成温柔的汤,让后来的人在苦夏里也能尝到一点不慌不忙的甜。
如今我也开始教孩子熬绿豆粥。当粥香漫过纱窗,我学着母亲当年的口吻说:“豆粥要熬到豆皮浮起来……”孩子接口道:“才算认命!”说完咯咯笑起来,门牙缺了半颗,像被岁月偷偷咬了一口的绿豆。(胡孝清)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马静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