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最盛的时候，祖母便开始晒苦瓜了。青白色的苦瓜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中剖开，籽粒裹着半透明的胞衣，簌簌落入粗瓷碗，宛若散落的珍珠。刀刃在砧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不一会儿，切好的薄片便摊在竹筛上，恰似排兵布阵般整齐。阳光穿过苦瓜片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筛去了整个夏天的燥热。

　　那时候我尚小，对于苦味总是避之不及。每每看见祖母将晒干的苦瓜片收进陶罐，便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干瘪的、蜷曲的苦瓜片，边缘卷曲似蝴蝶褪下的翅膜，在我眼中不过是些风干的叹息。祖母却视若珍宝，将它们小心存放，待到冬日里取出来炖汤时放上几片。

　　“苦东西才好哩。”祖母总是这样说。她捏着一片苦瓜干对着阳光眯眼瞧着，仿佛那不是一片普通的蔬菜干，而是什么珍贵的药材。她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藏着某种我不理解的智慧。

　　记得有一年夏天特别炎热，我偷偷把祖母晒的苦瓜片扔了几片。祖母发现后，没有责备我，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她重新切了几片苦瓜补上，继续在院子里翻晒。蝉鸣声里，我看着祖母微微前倾的背影，她后颈沁出的汗珠顺着脊椎的凹陷缓缓下滑，在阳光下闪烁如同琥珀。她翻动苦瓜片时小指总会不自觉地翘起，竹筛被晒得发烫，苦瓜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蝉声一年年褪色，犹如竹筛里渐渐收干的苦瓜片。等我再大些，便离家求学了。每年夏天回去，总能看到院子里晒着的苦瓜片。祖母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瘦小，她弯腰翻动那些苦瓜片的动作却依然利索。

　　我渐渐也开始学着吃苦瓜，先是勉强下咽，后来竟也能品出其中的清冽滋味。祖母见我吃苦瓜不再皱眉，她眼角漾起的笑纹比往常多叠了一层，阳光透过她身后的苦瓜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些年来，每当夏日阳光最烈时，我总会想起祖母晒苦瓜的身影。如今才懂得，那些在竹筛上蜷曲的苦瓜片，原是祖母用最朴素的方式传授的生活哲学：经得起晒的苦，终会酝酿成生命的回甘。当生活的苦夏来临，记忆里飘来的不仅是清香，更是她沉淀在岁月里的处世智慧。（瞿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