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荣

　　多年前，我去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奇特的人。彼时，我正从颇远的住处像风一样地赶到单位。作为一个新人，提前到岗，打扫擦抹、洗杯烧水，把一切琐碎的事务准备妥当，是必须有的行动自觉。

　　时候尚早，大院寂静。刚把电动车架好，就见一辆小号的单人三轮载着一截身影，从跟前慢腾腾地晃悠过去。这是一个穿着大号格子衬衣的中年男子，瘦弱、矮小，其貌不扬。办公楼正门的平台接着一段斜坡，他提前开始加速。驶至坡底，他再次加快了手摇车把的速度，三轮在惯性的推搡和马力的拉拽下狠命前冲。离坡顶尚余几米，三轮气衰，他单脚直立，把身子压在车把上，使出了吃奶的劲。三轮艰难地挪了两步，却只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往后倒溜了。

　　一双手托住了后溜的三轮——他有些诧异地回头。我抬起眼睛，朝他点点头，加了一把力将三轮推上了平台。他再次回头，朝我点了一下，支起双拐，一颠一颠进了电梯。

　　算是认识了。我开始关注他，但又发现大家很少谈及他，他几乎就是一个边缘人。

　　几年过去，我只知道他在一场车祸中小脑受伤萎缩，不能独立行走，语言功能也日渐衰退。他每天来得很早，走得很迟，我揣测他是不愿意把行踪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不说话，没事的时候，枯坐发呆。有几次工作交集，都是点点头，仅此而已。

　　但这不妨碍我一次又一次在他上坡遇险时出手施救。我也曾好奇，如果没有人帮一把，他会怎么办？有一次我见他从斜坡后溜，刹车控制得很好，没有侧翻。但他再次尝试爬，还是上不去、过不了。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上十次。

　　我也听说，其实他在溜坡时也经常翻倒在旁，被三轮压得不能动弹，却不喊，直至被保安和同事发觉。大家都说他是个“废”人，所做的工作简单至极，小学生也能轻易胜任。

　　他的状况愈发糟糕，连手摇三轮也无能为力。最终，他不得不办理了提前退休，消失在众人的目光里。

　　每年，去探望的同事会顺嘴提一句：只能在楼下转转；已经下不了楼；彻底说不出话；连人也不认识了。

　　我得到了一次见证他现状的机会，实在令人心惊：他已面容枯槁，皮包瘦骨。穿旧了的格子衬衣也是空空荡荡，轻轻地随风飘起，又落下。吃喝拉撒更是需要照顾，连独自起身都不行。

　　照例要合张影，我试着把他的身子扶端正。在触摸到格子衬衣的那一刻，他耷拉的头突然抬起，眼里闪出光，身子扭动，朝我“哼哼”。

　　“他在跟你打招呼，意思是认识你。除了我和儿子，他不认识外人已经很久了。”向我解释的时候，他的妻子也有些意外。

　　我也激动起来，握紧他的胳膊。他直直地盯着我，眼里的光一直没有淡去。

　　半个月后，这束微光熄灭了。没有惊动任何人，得到消息的人都是一副神情淡然的口吻：他终于解脱了。

　　我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那个斜坡，斜坡下端旁侧是一块草地。他还在时，这里草皮光秃，磨痕累累。我曾目睹一件“格子衬衣”，被命运的风暴狂虐地反复掀起，狠狠地、重重地摔在此处，以至于寸草难生。

　　风息雨止，虽又绿草如茵，却是斯人远离。

　　多年过后，我遭遇了生命中的狂澜。事业受挫、家庭变故，种种压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在绝望的深渊中几乎迷失自我。就在我满心凄凉，疲惫至极，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件格子衬衣的影子突然在我脑海中浮现。那个在斜坡上奋力挣扎、即便摔倒也默默爬起的身影，那件被命运反复揉搓却始终不曾放弃的格子衬衣，如同闪电般照亮了我黑暗的内心。

　　我意识到，与他的遭遇相比，我所经历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下，都能默默坚持，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那一刻，我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到了无尽的力量，那是一种坚韧不拔、永不言弃的精神力量。

　　我抬起头，望着远方闪烁的灯光，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深知，未来的路或许依旧充满坎坷，但我会带着这份从“格子衬衣”中汲取的力量，勇敢地走下去，因为我知道，只要心中有光，便无惧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