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犁用牛
2025-06-24 09:47:08
方人也
用牛一词为繁昌方言,是犁田之意。过去生产队里都有几头牛,俗称犁把子的用牛之人就那么几个。用牛在农活中多少有些技术含量,工分值是10分。像我父亲习惯做杂活的,一天工分是9分,妇女一般记7分,我初中暑假里给队里放牛,工分值是2分。
1981年我高中毕业后,回生产队里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一年多后就分田单干了,生产队里的耕牛分摊了,我家与几户人家分得一头牛。那是一头健壮的黑牯牛,体格高大,肚圆脖粗,一看就知道很有力气。不承想,几年后的一个初夏雨夜,这头正值壮年的黑牯牛不翼而飞。报案的同时,我们几户人家分头四处寻找,找了半个多月毫无结果,几家人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究竟是谁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成了永久之谜。
各户种各户的庄稼,各家田地各家打理。没办法,从未犁过田的我只好扛着犁,硬着头皮牵牛下田。初次用牛,手忙脚乱,更无法灵活掌好犁把,致使犁铧飘忽不定,犁头忽深忽浅忽左忽右,毫无章法。几趟下来,黑牯牛喘着粗气摆头甩头向我表示不满,它分明感觉到跟在它后面的这个年轻人是个十足的外行。我的胡乱吆喝不得要领,让黑牯牛无所适从。但我毕竟是其主人,手中又握有象征权威性的竹鞭,它能有什么办法呢?当犁趟到头牛贴近田埂时,黑牯牛便用两只弯角抵住田埂狠命刨土,一时土块夹着草根横飞乱散,那情景有点吓人,黑牯牛也弄得灰头土脸。我气得朝它猛抽几鞭方才停住。田犁到一半,口吐白沫双眼通红的黑牯牛索性倒在水田中闹起罢工,任我吆喝它也不愿起来。天气热,牛也累,急也没用。
一天下来,我腰酸腿疼浑身乏力,感觉一个字,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成就感,用牛已是开了个头。在后来的过程中,慢慢找到了些许感觉,我按黑牯牛自身习惯的套路走趟、回犁、转身,不再气急败坏地胡乱吆喝。我扶犁用牛,让牛带动着我。黑牯牛是熟门熟路,而我则是个生手,凭什么要牛听我的。
那个夏天,我陆续犁完了家中四块水田,犁到后来逐渐顺手,开始上路了。割稻犁田,耙田插秧,在一家人共同努力下,“双抢”得以顺利完成,比一般人家还提前了两天。老实木讷的父亲很高兴,他真正体会到实行生产责任制所带来的放开手脚、当家作主的自由自在。全家人的汗水换来的是丰收的喜悦,虽然劳累,但内心充盈。当犁完最后一块水田,歇犁上埂,洗完小腿上的泥土,牵牛走在田埂上的时候,我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快感。插完秧田的第二天,母亲杀了两只鸡犒劳家人,一只炖汤,一只红烧,母亲还特意将一只鸡腿夹进我碗里。家养的土鸡就是好吃啊,吃着新米喝着鸡汤,我有了久违的轻松感、幸福感。感谢党的新政策,感谢土地,感谢家人,感谢黑牯牛,感谢用牛的自己。我掌犁用牛,能为家里做贡献,省却了忙中求人用牛的麻烦,甚感欣慰。
“双抢”时的稻田积水,泥土稀烂,犁得好与坏、深与浅,人不大在意,易糊弄过去。秋收后的板田则不同,田中无水,干硬适度,田犁的好与不好,一目了然。犁路正,田沟深浅合适,垄子宽窄相当,清清爽爽,就是好;犁得不好,沟垄难分,田沟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垄宽不一,畦不成形。我犁了一个上午板田,汗流浃背,歇犁上埂观望自己的劳动成果,再看看相邻人家起过的板田,两相比较,不由心生惭愧。我知道这不是牛的问题,主要还是初起板田,经验不足,加上不得要领。我陆续用了四五天的时间把板田起完,这期间我得空观察学习几位老手用牛,他们犁得果然是好,犁扎进土层不深不浅,牛行走不徐不疾,犁锋划过土层吱吱作响,翻起的土浪新土朝上,层土压下,有板有眼。一眼望去,犁过的田土如波如浪,煞是好看,泥土芬芳。中途解下牛轭,让牛在田埂吃草,人上田埂喝杯水抽根烟。这样用牛,牛不累,人轻松,这就叫犁把子!村里老四爷耘田唱歌,用牛时也哼几句,可见他掌犁用牛是愉悦的,心里是轻松的。牛在他手里听话,该走就走,该掉头掉头,人几乎不用说话,一切是那么和谐自然。他腰间别着小竹篓,遇到土中翻出的黄鳝、大泥鳅就随手捡入篓中。于是,晚饭桌上多了一碗下酒菜,可谓一举两得。
我的舅舅龙德海是做农活的好把式。他见我起板田,站在田埂上看一会,随即下田示范。他接过犁把,吆喝一声,那黑牯牛得到指令,精神为之一振,背犁顺犁回犁拎犁顿犁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他犁的田泥浪均匀,垄畦宽窄一致,田沟平平,让人看着舒服。时有过路之人站在田头观他用牛,颔首称赞。不光是用牛犁田,舅舅将样样农活都做到极致,他栽的秧棵整齐顺溜,间距同等,他耙的水田特别齐整,水平如镜,田埂无草,田傍干净。
其实要真正说起来,用牛这活也是因人而异。有老者用老牛倒也和谐,慢是慢了点,但太快了未必就好;年轻气盛者用牛喜欢快,快且猛,将手中鞭梢打折,将犁弓折断的事并不少见。懂牛的人吆喝不多,但不怒自威,人有气场,牛很聪明,能感受到。有人用牛,骂骂咧咧,又磨磨蹭蹭,将牛用疲了,那是最为不好的一种。爱牛者,手中牛鞭只是做个样子,很少抽打,牛吃草,人却靠牛吃饭,在乡亲们看来,打牛就是狠毒、罪过。
几年过后,我俨然成了会用牛之人。但是,我的用牛生涯终止在1985年的那个雨夜。黑牯牛被盗,它的蹄印被雨水冲刷了无痕迹,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案件。黑牯牛的健硕身躯引起恶人的贪心,在利欲熏心者看来,那是一堆牛肉,一笔不小的钱财。落入恶人之手的黑牯牛不可能活着,我们苦苦寻找多日又何尝会有结果?从此,我再也没有过用牛,家中犁田,只好请专门以养牛兼代人用牛的表亲等人代劳。若干年后,唱耘田歌的老四爷走了,唱门歌的老表爷走了,我的小舅走了,一个又一个擅长用牛的老农走了。老者故去,耕牛也随之消失,代替的是半机械化、机械化的耕作;用牛的犁铧耙耖进了村史馆、农展馆,曾经的农耕时代一去不返,耕牛在时代潮流中就这样结束了它的使命,消失在层层梯田的尽头。
稿件来源: 芜湖日报
编辑: 何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