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康

　　天色微明，今天开秧门。遵从旧俗的人家则会讲究一下，一小串鞭炮在田埂上噼里啪啦炸响，主人朝天朝地拜上三拜，一如往年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些年，我们乡下还是经验种田，传统农具，手工耕作。

　　携上秧绳秧凳，天气微凉，脚步惊了清晨的静。一块砖头大的木板，中间一根圆锥体木棍支撑，成丁字形，便是特制的秧凳，插进秧田，人坐上去，稳稳当当。也有四只脚的小凳子临时凑用。

　　一个月前，选作秧床的田地，犁翻土块，经水浸泡后，被打理得极为细腻，绸缎般闪着亮光，似一张柔软而有弹力的床。发芽好的稻种均匀地撒入秧床，长柄竹扫帚在上面轻轻地拍打按压，好让稻种嵌入湿润的泥浆里，但又不能完全埋没，故力道要适当，把握好分寸。而后于稻种上薄薄地覆一层稻草灰，既提供有机肥料，也抑制和杀死地下害虫与病菌，一定程度地防暴晒、防虫蛀。为防小鸟啄食，于秧床一侧插两三根竹竿，竿上飘塑料布或扎个稻草人——真真假假的事件物象，精明如人往往都会迷糊，况小鸟乎。生命在时光里赛跑，等到个别小鸟有所辨别，稻种已变成了秧苗。

　　一家人有坐秧凳上的，有竖着腿弯着腰的，动作麻利地拔着秧苗，一把把地扎成小捆，同时剔除稗子苗。稗子苗极为狡猾，与稻秧犹如孪生姐妹，混杂一处不易分辨，它们多半在几株秧苗中心处长出，根系发达能更好地抓泥土吸取养料。虫子却从不光顾它们。总有逃过人眼的稗子苗，稻子黄熟了，它们跟着成熟。稻子勾着头，稗子却直着身子，像得胜将军或修成正果的卧底分子，于田间头颅高扬。

　　天亮一层，又亮一层，男人用一种U形长柄畚箕装上捆扎好的秧，挑着，去水田。小捆小捆的稻秧，手榴弹一样抛进浑浊的颇有些冰凉的水田。

　　取出线把子，把子上一圈圈绕着尼龙丝，这是插秧时用来标线的秧绳。一个人拉着线绳到田的另一头，量好行距，而后把绳子一端缀着的木楔子摁进田埂，这一头的人便转动线把子，把绳子拉直收紧，同时线把子尖梢插进田埂。收线时，另一头拨出楔子，这一头的人就摇动线把子，线绳就会擦着水田带着声响迅速归位。

　　六棵秧在两根标线之内隔着相等的行距成一排，左中右，一排一排地从田的一端排到另一端，叫作一趟。插秧，一般是左手握秧捆，根据秧苗的肥瘦，左手拇指食指与中指递送两至四根幼苗，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接住，迅速扦入泥中，从左到右，从右往左，倒着步子走，如在纸上画格子，横竖大抵呈直线。古人《插秧诗》云：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劳筋累骨的场景，入了诗，竟也这般形象生动，见出美好，还见出行世的哲理。

　　插秧也叫栽秧，忙不过来了就请亲友村邻帮忙。农忙，自建房屋，在纯手工年代少不得互帮互衬，人们彼此依靠。

　　几人同方向插秧，手脚勤快者一趟秧很快插完。你若手脚不利索，就会与插秧速度快的人形成阶梯，别人已经在进行第二趟第三趟了，你的前面及左右全是插好的秧，你那一趟子像个豁口很不雅观，让路过的人见笑，说你被关进去啦。此时，往往就会有外围手脚快的人过来与你换个位置，算是救场。

　　彼时，据说苏北农村地区，人们不是插秧，而是手工抛秧，直接把秧苗抛入泥田，着泥生根。几年前去外地，一日行走山野，同样是栽秧，看去，却散漫自由各插各的，不按顺序，不挨一挨二，行进方向也不讲究一致。当然，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把一丘田插满秧苗，即大功告成。

　　总要在这忙碌里寻出一两个听来的笑话，嫌笑点少了乐趣淡了，便添油加醋，于烟火里哄自己几许快意，几缕温馨，一日的疲乏便得以消解。

　　布谷声声插秧忙，赶在端午节前，尽量把所有水田的秧苗插完。谁说农事是慢悠悠的？播种，插秧，耕耘，施肥，清理杂草，抗旱排涝，治虫，灌溉，收割，晒谷，都要赶着天时呢。

　　忙碌的日子，午饭简单凑合，下午二三点钟之间需要吃一次点心补充能量。说是点心，其实就是开水泡饭加一筷子咸菜或萝卜干，若能吃上自做的或街上买来的包子馒头，则相当于打了牙祭。晚餐，烧三两样好菜，斩卤菜两碟，一瓶打来的散酒，招待帮工助力的亲戚友邻，此时，节俭不得。荤菜加粗酒，惬意不分雅俗。

　　夜间，疲倦地躺床上，照样有香梦滋生萦绕。劳累是真实的，但苦与不苦，周围的人都一样没个比较，或认了命，也就似乎不觉其苦。

　　水田插满了秧，像方格子里的楷体，有整齐清爽的美。水洼映着天上的月，旧年的蛙鸣四起。

　　如今，很多地方，尤其是规模化高标准农田，已经实行数据种地。工厂化育秧自动播种，新型抛秧机与插秧机，智能滴灌，无人机施肥作业，自动收割机……时代在发展，一切日新月异，科技让劳作便利，让生活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