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小记
2024-09-18 16:54:21
最初是大通古镇的地名,引起我种种遐想。“大通,大道也”。不知是出于一种敬畏,还是一番向往。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假日,我同好友驱车前往这个有着千年历史的文化名镇——铜陵大通古镇。
我们十点从繁昌出发,车行驶在334省道上,不到一个小时就进入市区。再沿着铜都大道,自北向南穿城而过,约半个时辰,就来到大通古镇的码头。
此时正值秋日的当午,阳光从头顶洒落。初秋的太阳虽然没了夏日般的炽热,但在一抬眼间,还是让人有点目眩。站在江岸矗立的大通牌坊下,一眼望去,江水平静。它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江涛波涌,这里显然是一座天然的驻泊港湾。
据史料记载,大通,古名澜溪,因青通河由此入江而得名。西汉时期吴王刘濞号天下亡命之徒谋反叛命,在此遍置梅根冶,锻刃铸币。到了唐代设立大通水驿,由此可见其地理位置的重要。
唐代诗人孟浩然一句“火炽梅根冶,烟迷杨叶洲”,如实反映出当时的一个劳动生活场景:铸造工人在冶炼炉前生产,冒出的烟气飘散在杨叶洲上。当然,如果按照现代人的视角,显然不符合我们的审美观念,但在古代诗人的眼中,它俨然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
我曾读过“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也曾听过“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歌声。但是长江流经这里的时候,却因山势的改变,终于放下了身段,折流向北。于是便有了“长江在这里拐弯,大海在这里回头”的自然景观。
滔滔大江至此转折,水流由急变缓,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地淤积出一座江心绿洲。因为沙洲受到了水向流速的影响,在不经意的冲刷荡涤中,形状悄悄地由杨叶形变成荷叶状,它也由杨叶洲逐渐被后人称为荷叶洲。正如唐代顾况在《短歌行》中所言,“岸上沙,昔为江水今人家”。
伫立江岸,放眼江面,这里有着与“长江三大名矶”齐名的羊山矶,突兀江面,抵御风浪。隆起的江心洲又恰如撑开的荷叶,影响着江涛流速。而靠大通一侧的鹊江,显得格外的风平浪静,这里无疑是最宜舟楫往来的停泊之处。
早在北宋时,澜溪老街口就有“日出而市,及午而散”的集市活动。南宋诗人杨万里曾在《舟过大通镇》的诗句里,留有“渔罾最碍船”“鱼蟹不论钱”的描述。不难看出在宋代,这里就已经商旅兴盛,初具渔村小镇的繁荣景象了。
近代清末年间“荷叶洲”的叫法发生了改变。清朝水师提督、湘军首领彭玉麟,为防止太平军溯江而上,在此有过激烈战斗。经反复争夺,最终将太平军击溃,水师便在此驻扎休养。彭玉麟认为荷叶岁有枯荣,为避其讳意,故而取谐音“和悦”,以示乡民不要因土地、生意上的争讼不断而伤和气,同时又寓意着“生意人应当和颜悦色,方可生意兴隆”。
将“荷叶洲”改名为“和悦洲”,仿佛是应验了这位彭氏将军所愿:太平军的覆灭为长江中下游迎来了一段时期的和平安定。在“同治中兴”时期,政策和资源在这里得到倾斜。1865年,曾国藩将楚西掣验局更名为大通盐务招商局,并在和悦洲上建造官衙。待到李鸿章接管时,又将其改名为大通盐务督销总局,而另一分局则设在芜湖。由此,大通开启了一个“特区”的繁荣时代。
大通的繁荣,一切精华尽在和悦洲上,它主要得益于盐政管理,负责长江下游开往江西、湖南、湖北、安徽的各路盐船,凡过境盐船都要在此纳税抽厘,被朝廷赞为“长江食盐集散地”。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又将安徽之大通、安庆准为“暂泊港口”。 从而,当时的人们只知有大通的兴盛,却不知有铜陵的存在。
晚清时,和悦洲上人烟辐辏,商铺林立,城镇颇具规模。商业、政务、文化教育、居民生活区规划有序。三街十三巷均以三点水偏旁命名,江、汉、澄、清、浩、泳、潆、洄、汇、洙、河、洛、沧意在以水克火。然而,清政府的软弱无能惹得天怒人怨,历史的潮流早已注定,抛弃清朝这艘破败不堪的旧船,辛亥革命带来的政治思想的进步与变革很快遍及神州。所幸是,清帝迫于形势压力最终和平逊位,没有给人民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动荡。相反,和悦洲作为安徽民国政府临时所在地,成为“民国首镇”,后又经历民国“黄金十年”的发展,大通进入了空前的繁盛。
在其鼎盛时期,和悦洲设有大小江轮码头。大轮上达武汉、下抵上海;小轮上至安庆、下通芜湖。弹丸之地的和悦洲成了皖南山区农副产品、生产生活资料的集散地,又是通往沿江各大城市间的贸易中转站。随着资本涌入,商帮汇聚,至一九三〇年,和悦洲已拥有多家码头、银楼及十多家正规旅社、七家澡堂、两家戏园,还有火力发电厂、学校、报馆、教会、寺庙等。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赌场、烟馆、妓院等随之应需而生,被世人称作“小上海”。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过去,常听老辈人言中,形容某人本事大,就说是“闯过江湖,跑过码头”的。莫不是说的像见过大通一样世面的人呗。
实际上,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农村地区还是一片凋零情景。城市由于有了一些轻工产业的初步发展,在市场人力聚集的效应下,一些港口码头城市,呈现出一派与中国乡村极不相称的繁荣假象,这也为中国社会迫切的变革需要埋下了种子。当人们还在为国家的命运争论不休之时,日本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汹涌而来,彻底打破了大通的繁华与喧嚣。
从一九三八年六月下旬开始,日军连续派飞机对大通狂轰滥炸,加之国民政府又奉行 “焦土抗战”的策略,整个大通与和悦洲闹市倾为废墟。鹊江两岸的商户居民纷纷跑反,背井离乡,大通及和悦洲几近空城,遍地瓦砾,自此财尽人散,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元气。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和悦洲先是设新民乡,后改为新民大队,改革开放后才改回和悦村叫法。或许是人们过度改造自然的原因,和悦洲变得越来越不再适合人们生活居住了。在经历过几次大水以后,当地政府顾及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在大通岸上的不远处移民建镇,最后洲上只剩下少数的老农种植蔬菜。
当和悦老街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墟,人们才开始读懂了它的真正意义。一九九六年,和悦老街被列为省级历史文化保护区;二〇〇六年,大通镇被命名为省级历史文化名镇;二〇一四年,大通镇获批国家第六批 “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大通镇政府已邀请专家编制大通镇历史文化保护规划,在和悦老街南段选取三百五十米长街道兴建遗址保护公园,开展抢救性保护、修复和改造……我们从和悦古渡口,渡轮而过,现在能看到的只是和悦老街遗址上的残垣断壁和一片荒草萋萋的落寞情景。唯有从一些尚存的斑驳墙面上,还隐约可见一些老字商号的印记,似乎也只是剩下它们,才能够证明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与喧闹。
平心而论,大通的兴衰,其实都是历史的必然。即使抛开战争因素,它也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人类在进入近代工业文明时代后,科技的发展使我们的交通方式截然改变,不再是过去依赖单一的水路运输。那种长期寄存在农耕文明下的码头文化,再也不能适应高度信息化的商业经济社会。大通的没落,不如说是一场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迈进而已。
我站在“三街十三巷”指示牌下久久不前,与荒废的和悦老街相互对视。变焦、虚化、测光、成像,历史的记忆通过我手中的镜头拉伸出穿越时空的景深。最后这里的一切,仿佛让我陷入了一种伸手可触,而又遥不可及的历史虚幻中。历史本就如此清晰可见,却又这般的纠缠不清。彭氏的美好愿望,没能逃出岁荷枯荣的命运。千年水邑,百年大通终究不过是一场繁华落尽的湮灭。
如今,改革和创新成为我们当下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全世界范围和大通相似的乡村小镇比比皆是,它们总会有面临衰落和消亡的一天。我想,这不是中国独有的情况,这是所有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过渡、发展的必然规律,谁也无法逃避,谁都不可避免。
或许,兴盛只是历史赋予的使命,同样,衰败也是历史既定的宿命。正如我对大通地名释义理解一样:“道法自然,则通于大道”。思来想去,事物尚且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何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