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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那一片松树林

2024-01-15 14:25:04

叶永松


老家小山村,北面后山的那片林子,一片郁郁葱葱。十来亩的林子,以松树为主,其间夹杂少量杉木和其他树种。晶黄的松油在树节中流淌,宣示生命力的强盛;两只小松鼠穿行在树干和枝头玩耍;数只不知名的候鸟栖在暖巢中叽叽喳喳地交流心得;还有迁徙一族的昆虫们忙着寻找新的避风港湾。几处坟茔零零星星地分散着。山南侧是傍山而建的几十户农舍的村落。后山再往北三四百米,就是几座更高的山峰,远望山色如黛,连绵起伏,形成天然的屏障,护佑着老家的这个小村庄。

清晨起来,昨夜的梦境依稀记得,这一片诗意芬芳,追逐无法逃离的灵魂,却似一股清泉流过心际。老家地标性的那片松树林一直萦绕心际。可能是听了大哥来电话说老家耕地和宅基地全部要征用,房子全部要拆迁了,因为区里要建工业园,于是产生火速回乡的想法,赶在未完全拆迁之前,再亲眼看看那曾经生长的地方。

因为支持村委会工作,带头搬进拆迁安置小区的母亲和我一起同行。驱车前往,小区边上就是一座偌大的公园,鹅卵石径,凉亭,长廊,小桥,小河穿流而过。要不是导航开着,还误以为到了老家似曾相识的松树林呢。进入小区放眼一望,都是曾经远近的乡里乡亲,只是岁月在他们脸颊、身躯碾下了深深的痕迹。母亲是念旧的,听说很快要整体拆迁,二话不说就答应和我一起再看上一眼心心念念的那片松树林。

二十里的路程用了半小时才到。母亲下了车,望着这片林子,“我们离不了这里啊。”口中呢喃。故土难离,那一瞬间,我仿佛读懂了她五十余年的情结与寄托。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父母那一代农民,夏季防汛“双抢”,冬季肩挑人抬水利会战,上半年的“三提五统”和下半年的公粮余粮农业税收缴,和共和国同甘苦共命运,经历过兄弟成群儿孙满堂的操持,家庭一切的责任担当。体味过太多的苦难,经历过太多的不易。而母亲很满足于现时的状态,一路上念叨不停,说什么年纪大了农活干不动了,国家正好又把田地全部征收了,住上了老年公寓里的廉租房,每月还有一千六七百元的养老金,能够保证日常生活开销,很是惬意。她说也是老家和那一片松树林带来的福分,更是党和政府的恩泽。她不愿意到我生活的县城里去住,说身边的儿孙们很孝敬,再说老年公寓有的是老人,不缺人说话。还叮嘱我在单位上班,要少喝酒,少结交不三不四的人,少吃有防腐剂的东西。我有点愕然,难道生活环境、生活习惯的改变竟能如此的治愈?这也让我无法将与她住在山村老家时的情景想象在一起了。

儿时的时光总是温润如玉,洁白无瑕。面对山林,年少的记忆一幕一幕浮现:曾几何时一帮孩童般大小子,穿行在林子里嬉闹着各种游戏,简单而快乐。“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挎大刀,走进城门摔一跤,问你吃橘子吃香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打个小松鼠”,小伙伴基本也没谁懂这些童谣的意思,反正都这样说唱着,树林中间被生生地踩成一片光地。西南侧就是村里的大晒场,农村的孩子喜欢晚上玩捉迷藏,有时就近躲到了松树林,有时还学着鬼叫,以此来吓走游戏的同伴。月朗星稀的夜晚还好,要是碰上风高月黑,那就着实吃惊不小了。

因为老家地处丘陵,人均水田少,稻草之类的燃料严重不足,而物资匮乏的年代,枯萎的松皮、松枝、松叶、松果,都是农村绝好的替代品,升起袅袅炊烟里也常常带有松脂的香味。村里人经常趁着头天夜里的雨疏风骤,早起抢在别人前去扒几袋碎枝枯叶。这自然也少不了勤俭持家的母亲,于是就有了我关于起早和松林的记忆。很怀念小时候尝过的松蜜那个味道,许多人可能连松蜜是啥都不知道。一般是过年的时候,春天还没真正到来,那种白色蜂蜜状晶体从树梢、针叶里分泌出来,食若甘饴,沁人心脾,竟成了幼时的美味,村里长者则把树皮上流淌的松油用来涂漆农具,但谁也没去私自砍伐松木。

松林中间,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远房叔辈的村民组长因喝了人家一餐酒,就以极低价长期租给了私人,小企业主悄悄把松树林削去了一个拐角,在上面盖了几栋小厂房加工预制砖,使得我印象中的松树林增添了些许缺憾。前几年老家的所有房子和田地全部被政府征收了,一栋栋标准化厂房拔地而起;而现在又听说松树林周边要规划一座大型森林公园,里面有野生动物园,还有绝壁栈道、过山车各类观光娱乐项目。这样看来,恐怕此山此林,也很难保持原有模样了,不久的将来取而代之的或许是雕梁画栋、亭台楼榭、九曲长廊、游人如织……

穿行在林北角的一座坟时,母亲突然停下来,驻足在一座墓碑前,看着熟悉的名字,许久许久。

眼前的松涛阵阵,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哀怨的凄美往事。

这是二婶的墓碑,四十多年前一个风雨肃杀的深秋,二婶摸晚挖红薯时淋了冷雨,就此一病不起,怏怏离世,永远静静地躺在了这片松林里,留下三个女儿,分别六岁、四岁、两岁。二叔当时才三十岁,二弟刚成家,小弟还单着呢,二叔自己当时只是镇上初中的数学代课教师。含辛茹苦,饱经沧桑,既当爹又当妈,奔忙于田间和教室……后来二弟又先离他而去了。一连串的打击,让二叔这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男子汉,额头上、眉宇间过早地刻上了条纹,但眼神里始终透着一股坚毅和自信。二弟临终前嘱托他照顾弟媳,就是希望二叔将弟媳续弦,并帮助培养一双子女成才成家,而最终在二叔的倾心倾注下,终于把自己三个孩子一个个地抚养长大、成才。大女儿当上初中教师,二女儿辞去护士工作后在城里开了店,小女儿和小女婿双双在一所高校工作,侄子侄女都成了医务工作者。一切安排妥当也可以告慰弟弟的亡灵,却没听从弟弟的请求娶弟媳妇。只因亡妻弥留之际那眼中闪现的一万个不舍令他痛彻心扉,无法释怀。

看到母亲眼眶湿湿的,我知道她俩有相同的境遇相惺相怜,她们都出身贫苦,同为女性,家中排行老大,没有上过一天学。所以年轻时妯娌只有她俩最好,一直互相帮衬着。母亲说把二婶的坟迁到公墓去,等自己百年以后都在一起。我一阵心酸,悄悄地背过脸去。二叔早转了正式教师,退休十多年了,已到二女儿那里一起生活了。我告诉母亲二叔现在帮在城里开店的女儿女婿做些家务,虽然已经七十好几的人了,身体硬朗着呢,平时看看书锻锻炼,到外面转转,也会刷刷抖音,发发头条。我和母亲也默默祝福他苦尽甘来,颐养天年。

走到松树林西北边时,经过一小块瓦砾废墟之地,猛然想起了曾经在这里上过几年小学,想起堂哥带着一众小兄弟们上学,在松树林里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的镜头慢慢浮现在眼前:在松树林里把耕牛系到树上,几个人摔跤,扒老牛窝(小时农村孩子在土里玩石子的游戏),拍纸四角,看小人书;堂哥比我大个四五岁,自幼一起长大,虽然右腿天生畸形,走路不灵便,可头脑活络,想法很多,特能玩,所以小伙伴们都把他当头儿。后来就业成家,娶了本村一位善良的姑娘……他喜欢唱20世纪八十年代流行歌曲《成吉思汗》《热情的沙漠》,看他在街上买的《大众电影》,由于残疾特别敏感的他拒绝报名高考,开始埋头在家搞文学创作。他还把发表在市、县报刊上的小说和散文给我看,当时我看不太懂,只觉得文采斐然。直至我离开老家上大学工作以后联系就少了,只知道文学改变了他的生活,一家人早已搬到另外一座城市生活。后来听在镇政府工作的堂弟说他在为人家编写电视剧本,也往网络媒体投稿,有时还帮助乡亲在电商平台销售本地的农产品,收益颇丰。

村里的乡亲都已陆陆续续搬进县城或者镇上的小区居住了,一眼望去老房子都已拆得七零八落,断壁残垣,本想去老屋大门前看看,母亲说村里有个别贪图小便宜的人私自搭建,结果也没多补偿几个钱,反而把路搞得走不通了,现在各家该收拾的也都收拾了,剩下的都交政府了。我举起手机拍了几张全景,权且留作纪念。

只是那片松树林还静静地守在那里,目送这所有一茬又一茬的乡亲们离开,自己最后却选择孤独坚守,直至终老。这片魂牵梦绕的松树林哦,也许很快不复存在了……但她承载了我们孩提时代的殷殷梦想,见证了数十年小山村的历史巨变,体验了这片土地的酸甜苦辣,锻造了一个个如青松品格的乡邻和亲人,更是诠释了生生不息、向上向善的民族脊梁和民族力量!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