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的日子恍如眼前。那时候，家家都备有两口大缸，一口大，一口小。大缸盛吃的水，小缸盛用的水。我是生长在长江边，吃的是长江水，用的是井水。江水要用水桶一担一担地挑，井水要用木量子拎。木量子比水桶轻得多，一般都是自己去拎。江水也有自己去挑的，但大多数人家都是请挑水工去挑，一担水大约二分或五分钱。挑水工在当时是专门的职业，他们赚的是辛苦钱。

自己挑水的人中也有和我一般年龄的孩子，看他们挑水，我也不知怎地心痒痒，向母亲要求去挑水，母亲本不答应，可经不住我的缠，也就答应了，那一年我十三岁。记得那天母亲借了两只一大一小的水桶，她是心痛我，怕我挑不动，特意借来这大小不一的水桶。母亲没有挑过担子，哪里知道这一大一小的两只桶，担在肩上是多么不协调，被称为“背担”。我就这样挑了几天的“背担”，后来还是别人提及，才换了一对相配的水桶。

到了江边，只见一条木凳放在江水之中，那是用来从江里取水的站脚。走上木凳，弯腰下蹲，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地把两只水桶舀满。然后，扁担上肩，起身抬脚，挑水作业算是正式开始了。真应上了一句话：“看别人吃豆腐牙快。”看别人挑水那么轻松自如，可一担水放在我的肩上，竟是那么得沉重，肩膀压得酸酸痛痛，起步十分艰难，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水桶里的水也跳起了舞，一路走一路洒，挑到家里，两桶水也就只有一桶多了。

一担水从江边挑到家，是有一段较长的路，足有一二千米吧，途中好几次要放下担子歇歇脚。我发现挑水工能在挑水的过程中，自如地换肩，所以他们能一趟挑到底。可我只能用右肩，右肩压得红红肿肿，中途怎能不歇脚呢？

你别说，挑担子换肩可是件技术活。一担水有沉重的分量，担在你的哪个肩上，也就坐实在哪个肩上，要把它从这个肩换到那个肩，而且是在行走中，可不容易。我细细观察挑水工换肩的技巧，也照猫画虎跟着学。行走中把身子轻微地向左转动，肩上的担子也随之由肩膀横过左肩，左手再轻轻地接过肩上的扁担，担子也就自然而然地移到了右肩，整个动作要麻利快捷，稍迟缓，担子就会由肩头滑落。学会了换肩，我再也不用单肩挑水，也能左右肩轮换着用，一担水也可以一鼓作气从江边挑到家了。

最初，我从江中取水是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地舀，既费时又耗力。挑水工就不是这样，取水从来是桶不离肩，只见他站在木凳上，微微地前倾身体，稍稍地耷着肩，把桶半倾着放入江水中，迅速将水兑入水桶，然后，一手拎起桶，伸直腰，另一手压实扁担，借力把满满的一桶水提了上来。稍一转身以同样的办法，从江水中再兑满另一桶水。你能说，这个过程中没有技术含量吗？学会了这门手艺，我也就不用一瓢一瓢地舀水，也像挑水工一样，以倾身、耷肩、手拎的连贯动作，十分麻利地取满两桶水。

记得我结婚后，父亲特意给我买了一对用杉木制作的水桶，妻子买了一条用两片竹子制作的“夫妻”扁担。木桶轻，扁担柔。挑水上坡用这样的水桶和扁担，也省力多了。当年，我挑江水要爬一个坡，坡有三四十米长，足有四十度的倾斜。担在肩上的两只水桶，随着柔软的扁担上下荡悠，成了有规律的节奏，我因势而为，循着这个节奏，一步一个脚印，不急不慢，低着头脚踏实地地爬坡。

江水是混浊的，尤其是夏天。好在家家都有一把用竹子做的明矾筒，待缸里水满后，用它在缸内顺时针搅动，于是，夹带在江水里的黄泥浆的微细颗粒，会渐渐地下沉，一直下沉到缸底，混浊的江水慢慢地澄清了。年少时，除了秋冬两季，我都是直接用葫芦瓢舀缸里的水喝，那水特别醇特别甜。每过十天半个月，水缸见了底，我会用葫芦瓢把缸底的黄泥浆舀出倒掉，再用清水冲一下，然后，再把新挑的江水倒入缸里，如此循环反复。

后来进县城工作，吃的不是江水而是井水，挑江水也就变成了挑井水。和年少时相比完全不同，我已成了挑水“熟练工”了，上楼下楼，右肩换左肩，挑水的技巧早已掌握，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笨拙，那样吃力。我那时候在机关工作，年纪又轻，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下乡，家里的饮用水就成了难题。我只能在下乡前和中途回来时挑水，把家里的水缸、大小澡盆、坛坛罐罐，把凡能盛水的容器，全都灌得满满的，以尽量满足家里的需用。

近读聂绀弩的诗《挑水》：“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诗的比兴既贴切又形象，感悟到的是高远深邃的境界。我对挑水也有自己的感悟，挑水虽是微不足道的体力活，可当你担荷满盈盈的两桶水时，意味着你由少年走向成人的进步，也已感受到家庭的沉甸甸的责任。

从少年到中年，我挑了近二十年的水，对这件体力活产生了朴实的情感，甚至想再肩挑手提一次。大前年的一次晨练，我在河埂偶遇一菜农，看他挑着两大筐蔬菜，心里顿时痒痒，快步上前搭讪：“你歇歇脚，我给你挑一会吧！”他看看我，有些不解，不过还是放下了担子。我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扁担，高兴地挑着担子放步行走。他笑着说：“你会挑担子呀！”我回答：“已有几十年没有挑了……”他又笑了：“想了？人啊……你是在过把瘾吧！”

张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