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长江流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外公让所有男丁留在江心洲家里抗洪排涝，将老弱妇孺十几口人转移，送过长江，暂住在父亲家相邻的大宅屋里。

五岁的母亲与五岁的父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如胶似漆亲近昵爱。大伙瞅着这般儿，七嘴八舌地说：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撮合着订下娃娃亲。

外公不好拒绝别人的善意，只是强装笑颜：人还小，还小。心里却一直有个固执念头：要想家业稳，作田是根本。万一遇上天灾人祸，家有田偷不走，有地抢不去，人是不会饿死的。父亲家开了一爿杂货铺。小商小贩在外公的脑子里，全是游手好闲之人的营生。再说，母亲是老幺，四岁失恃，头上哥哥姐姐全宠惯着，人虽聪明伶俐，却个性好胜倔强。往后远嫁这里没人庇护，婚后会比其他人承受更多的压力。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外公的担忧和远虑，在母亲的执着面前，不得不放弃坚守，只能面向长江，默默地祈祷着他的老幺女平安、幸福。

父亲与母亲，他们虽不是青梅竹马，倒也算得是在两小无猜时，相遇相识，再到少年时相恋。解放前夕，社会不再过于封闭，也略为开放些。母亲也时常随外公过江来小镇办事，上父亲家歇歇脚喝杯茶。爷爷时常到江心洲，去收赊欠货物的账，也有意带着父亲前往。母亲与父亲的接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频繁，随着交往，两个年轻人的心渐渐地越来越靠近。

然而，母亲每次过江上父亲家，总是恨恨地盯着爷爷手中的水烟袋，总想抢过烟袋扔进长江水里。也就是这杆水烟袋，成了父亲与母亲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阻止了他们婚姻的进程。

大伯自幼天资聪明，勤奋好学，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爷爷常四处自诩，葬到风水宝地上的祖坟冒青烟了。他盼望着大伯将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孰料，却在弱冠之年撒手人寰。爷爷丧失了博学多才的长子，这难以承受的掏心挖肺的伤痛，让爷爷痛不欲生奄奄一息。一次，爷爷因思念长子悲伤过度，竟一下子昏死过去，有人在慌乱中用大烟水灌下，人才回转过来。谁知，竟在无意中让爷爷染上了大烟瘾，一发而不可收拾。

后来，母亲弄清爷爷抽大烟的来龙去脉，但还是坚定地认为，这绝对不是理由，大烟必须戒掉，否则决不远嫁过江。外公从小就一再告诫：黄赌毒一样不能沾，一沾就妻离子散倾家荡产。

母亲十六岁那年，父亲家用一个漂亮的礼盒装上庚帖，上压钗钏和如意，很隆重地送往江心洲母亲家。母亲让外公回话：爷爷什么时候戒掉大烟，父亲就什么时候来迎娶拜堂。

爷爷一听恼羞成怒，发誓毁掉这门亲事！他不信，他娶不回一个儿媳，会让自个小儿打着光棍。无奈父亲以死相逼，爷爷仰天长叹：这是命啊！不得不开始了苦不堪言的戒烟行动。

直到爷爷彻底戒了大烟，已是21岁大龄的母亲，才远涉过江与父亲完婚。

体弱多病的爷爷后来能在古稀之年终老，驾鹤西去，这多活着的日子，可以肯定地说与母亲逼迫他戒掉大烟，是有着必然的关系。可爷爷为了当年戒大烟这事，对母亲心存芥蒂，多少年过去后还耿耿于怀，公媳之间始终没有出现过和谐，彼此间的隔膜也就一直未曾消弥。

父亲对远嫁而来的母亲，也许是因为她对他爱的信心，作出了跨过长江迁徙的选择，后来又逼迫爷爷戒烟的无畏勇气，所以，父亲对母亲的到来倍加珍惜，时时宠爱时时呵护时时迁就，长此以往，母亲也就时时以强势的姿态主控着整个家庭，并且延续到年逾九秩华诞的今天。

程自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