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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舅

2023-09-04 18:40:16

三舅走了,三舅以逾鲐背之年而驾鹤西去,也算是寿满天年了。可叹的是春节后和他的晤谈,竟成了天人之隔的永别。“死生今永诀,追恨寄声疏。”想想煞是惆怅悲哀。

我第一次见三舅时只有六七岁,那时的三舅正是青春年华,也就二十岁出头吧。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小镇解放台的篮球场上正举办篮球赛。参赛的队员们个个都精神饱满,生龙活虎。其中一位身材魁伟,肩宽体壮,尤其是他在三步上篮时,总要喊着一些鼓舞斗志的口号,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晚饭时,我在家里见到了他,母亲对我说:“快喊呀!他是你三舅。”我看着他,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原来你是我三舅啊!” 三舅从那以后经常来我家,看得出来他喜欢我。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父母是不给零花钱的。三舅每次见到我,都会从兜里掏出小钱给我,并叮嘱:“不要告诉你妈。”三舅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我零花着用的。后来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三舅,我问母亲,母亲说你三舅不在小镇工作了,已经调走了,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一直到我来县城上中学,才又和三舅见面,三舅、三舅妈对我来县城读书特别高兴。在县城中学读书时,几乎每到星期天,我都要到三舅家。父母不在身边,三舅、三舅妈就成了我心理上的依靠。每次去我都要在三舅家蹭一次饭,有啥吃啥,和在自己家一样。

那时两个表弟小又不在他们身边,我来后总要自觉地做些家务活,帮着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把柴禾劈成一段一段的,码放在厨房里。临走时,三舅会给些零花钱,三舅妈知道我正是长身体的半大小伙子,会给我带些锅巴,给些粮票。我虽然离开了父母,可依然能体会到家的温暖,不大能感到离家的孤怜。 后来,我也在县城工作,当上了公务员。我的工作单位与三舅家相邻,再后来我恋爱结婚,成家生娃,家就在工作单位的楼上。我的家和三舅家成了邻居,于是,我去三舅家就更顺脚了。

说起谈恋爱结婚,有个小趣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年轻人谈恋爱可不像今天这样可以在公共场合毫无顾忌地秀恩爱,都还停留在“地下活动”的状态。可我却胆子很大,大白天双双逛街,有些招摇。一天,三舅把我叫到家,一进门,便批评起我来了,“谁像你这样,谈恋爱大白天也在街上逛。招人显眼,你知道会有多少单身汉羡慕嫉妒恨吗?”三舅批评得一针见血,我也确实因此招惹来了不少风言风语。

三舅喜读书,可以说是手不释卷。这是家学渊源,我的外祖父在世时就是颇有名气的私塾先生,这在地方志中有记载。三舅的记忆力特别好,唐诗宋词、成语典故,烂熟于心,交谈之中,信手拈来,脱口而出。我是他的晚辈,年龄比三舅小得多,自诩也是读书人,却相形见绌,自叹弗如了。

三舅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不仅读书看报,关心时政,而且每天记日记,写心得,真实地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和思考,积几十年而不变,实在是难能可贵。一次,他捧出一大摞笔记本,告诉我这是他几十年的心血。

在晚辈之中,三舅和我比较谈得来。这主要是因为我们都喜爱读书,所读的书又大多是文史类。后来,我也动笔写起了文章,每发表文章常送给他老人家阅读,他也会就文章的内容、文字表述等,提出不少意见。他的指教很有见地,使我受益匪浅。他说:“写文章也和作诗一样,虽然不讲平平仄仄,虽然不讲押韵。但是,一篇文章写完,你应该从头到尾读一遍,如果能一口气读下去,一点也不磕磕碰碰,那么这篇文章的文势就有了。”他还说:“一篇文章中要是有精当贴切的成语点缀,文章会更出彩更好看。”他说的这两点,我一直坚持去做,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三舅一生待人公正,无论何人,哪怕是有过宿怨的人,也不会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左右自己的评判,不会抹煞他的成绩和长处。可谓是“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不偏不倚,客观公允。他对我们小字辈也非常包容,我们知道他的诙谐风趣,背地里总是称他“三爷”,而不是称他“三叔”“三舅”,他知道后非但不批评,反而乐呵呵地说:“这是我们家族的民主作风啊,我不反对。”

三舅和旧时的文化人一样,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可却个性使然,终不免“少慕功名颇自奇,一生蹭蹬鬓成丝”了。他最终职务是县印刷厂的书记、厂长,单位虽然小,可他基本没有了掣肘,甩开膀子,按自己的意愿办企业,在不长的时间内,印刷厂扭亏增盈,工人的福利在全县也是排在前列,得到了全厂工人的认可和欢迎。

三舅因此很开心,以为厂子虽小,可自身的价值和能力得到了证明。他在和我闲聊时多次谈及,可又自嘲说:“那是我的土谷祠呀。”我知道他的意思,说:“舞台有大有小,没有给你大舞台,小舞台上,你老人家不也是有声有色,照样精彩嘛!”

三舅在六十五岁那年写了本自传《往事钩沉》,他最早送了我一本,并让我提提意见。说实话,我能提出什么具体的意见啊?这本近十万字的自传,文字流畅,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简练的总结。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写作水平在这本小册子里已有了完美的体现。这本自传很快在他的朋友圈中泛起了涟漪,一片赞誉和羡慕声中,很多朋友提出了诚恳的意见。他把这些意见记在心上,有意对这本小册子做些补充。2017年12月,三舅以八十六岁的高龄又写出了《那些年那些事那些遐想》,全文近二万字,算是对《往事钩沉》的补充,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和许多老人一样,三舅对互联网不免有些畏难的心态。很早以前,我曾多次劝他学习使用互联网,可他就是因为惧怕而不肯学。表弟给他买了智能手机,他还特意换了老人手机。2022年11月,我去看望他,他看到我显得特别高兴,马上就和我侃了起来。在我和三舅相处的这几十年里,最初,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孩子,或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谈话也就自然是居高临下了。后来我也退休了,也扎进了老人堆里,他再也不和我摆“架势”了,谈话态度和蔼,谈话内容更广泛了,使我一点都不感到拘谨。

那天,三舅的精神状态特别好,他挪动了身体离开了藤椅。边说着话边踱着步,声音洪亮,抑扬顿挫,疾徐有致的腔调,使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已逾鲐背之年的老翁。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机拍摄,三舅只是用眼瞄了一下,并不知道我是在偷拍,神态举止,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回到家中,我从这些拍摄的手机照片中选择了九张,在微信朋友圈加了按语发了出去,认识他的一些晚辈们纷纷点赞,许多朋友还在朋友圈的评论区发表了留言,称赞三舅“高寿”“精神矍铄”“董老过得蛮好”,并说三舅之所以“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应与他率直豁达、洞明世事有极大的关系。”朋友们让我转达对他老人家的衷心祝福。

春节过后的一天,我又去看望三舅。我打开微信,把发在朋友圈的他的照片给他看。他看后十分高兴,特别是对朋友圈的那些留言,感到特别的满意。他问我:“我如果会上网,不也可以在这里写几句吗?”我说:“当然了。”他愣了一会望着我,“当时要听你的,把上网学会多好。”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还答应我,到教会为止呢。”我说:“现在还是这样啊,只要你学,我随叫随到……”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似是沮丧,说了一句,“现在晚了,我都过了九十了,还学什么呀!”

谁曾想这次会面竟成了永诀,他的音容笑貌成了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以前,他老人家有时会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和他聊聊天。自从我把爬格子作为第二“营生”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打电话邀我去聊天,说不能耽误你的正事。我正准备再拖几天,把手头的稿件完成后,去和他老人家毫无挂碍地畅聊。没曾想这一拖,竟拖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张家康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