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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的那杆秤

2023-05-17 08:50:59

姆(m)妈是江南一带人们对亲生母亲的称呼,我对岳母也一直以姆妈相称,两个孩子也从不喊她外婆,而是亲切地喊她奶奶。算来我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只有十四年,可岳母和我们一起生活却长达二十三年。这漫长的岁月中我们一起过着粗茶淡饭的节俭生活,而更令我铭记在心的是,她屎一把尿一把,摇篮里,怀抱里,楼上楼下,把两个孩子带大。这功劳和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我喊她姆妈,孩子们喊她奶奶,那是理所应当,情义所在

妻子是姆妈的唯一的女儿,十岁那年,岳父便已去世,丢下孤苦伶仃的母女俩。姆妈没有固定的经济收入,只能在集镇上做些小买卖。一个家庭妇女,这恐怕是最好的营生手段了。每天凌晨,姆妈都轻手轻脚地起床,唯恐惊醒熟睡中的女儿。草草潄洗后,便挑上两只鱼篮带上一杆秤,急急地赶到镇乡交界处,把农民挑到街上的蔬菜收购下来,然后再挑到集镇菜市场贩卖,从中获得微利以敷日常生活之需。

听妻子说,一年四季之中,无论是骄阳似火,还是天寒地冻,姆妈都是早早地起床,一个人挑着鱼篮,拿着那杆秤,独自出摊。她知道肩上担子的沉重,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行走在岁月的风刀霜剑之中,挨冻受寒,忍饥挨饿,日久天长也就做下了胃疼病。当胃疼来袭时姆妈仍强忍疼痛,把这一篮一篮的蔬菜,做成一秤一秤的买卖。

妻子从小“无父失祜”的孤怜,使姆妈格外心疼她,也就在生活上尽量地满足她,以弥补她失去父爱的缺失。妻子的童年与同时代的父母双在的孩子相比,在物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甚至还要优渥一些。妻子在和我唠个人的成长历程时,我发现她儿时的成长光景比我好多了。正是姆妈的含辛茹苦,才保证了她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正常的成长。

妻由知青上调到县城工作后,横山老家只有姆妈一人,她依然靠着那杆秤维系着生活。1973年4、5月间,妻子再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之前,我们曾去了趟横山,让姆妈来县城服侍妻子的月子,满月后帮助带带孩子,来了就不回去了,和我们一起生活。姆妈二话没说,满口答应。

一天,我和表弟拖着平板车来到横山,姆妈知道我们是来接她的,特别高兴。午饭后,我给她买了一张车票,让她乘公共汽车去县城。我俩把她的杂七杂八的家当,满满地码放在平板车上,然后,拖着平板车步行,上坡下坡,把姆妈的家当拖到了县城,这些家当中就有姆妈赖以生活的那杆秤。

眼看妻子就要临产了,那时候的日用品很匮乏,有的东西要凭票,有的东西根本就买不到,比如婴幼儿的尿布。姆妈就把家里的旧衣服摞到一起,用剪刀一块一块地剪下来,然后再分成软和硬的两种。比较硬的布条,用以做小盖被,比较软的布条,用以做尿布。

婴儿离不了尿布,一天可能要用十来块。尿了洗,洗了尿。遇有晴天还好说,姆妈把这些尿湿的尿布拿到楼下,一块块地晾在长长的绳子上,色彩不一的尿布在阳光的照耀下,远远地看去也算是一道风景吧。可遇有阴雨天就麻烦了,只能一块一块地在火桶上烘,湿了烘,烘了用,再湿了再烘,姆妈从不嫌费事。

我们去上班了,家里就只有姆妈和孩子。她也和我们一样开始“上班”了,家里所有的事都由她一个人包了。那时,我在工人俱乐部上班,办公室在楼下,家就在楼上。我虽然时不时地悄然上楼帮她一把,可那也只是蜻蜓点水而已,哄孩子和做家务活仍是姆妈一个人,没有谁能帮得上忙。

姆妈先要把摇篮中的孩子哄睡着了,然后才敢抢着做些家务事,淘米洗菜烧开水,做饭炒菜,做得有条不紊。事情刚刚做完,睡足了觉的孩子就醒了,先还友好,笑眯眯的,瞪着滴溜溜的眼珠,打量这打量那。姆妈利用这清静的空档口,赶紧把手头的活做完。不一会,孩子便大哭大闹,姆妈知道小家伙又想逛街了,只得放下手里的活,把她从摇篮里抱起,换了块尿布,背着她下楼逛街去了。我们的两个孩子间隔也就三年,大的带的能满地跑了,二子便又出世了,姆妈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更有一件事让我至今想起都仍然感动不已,姆妈在横山起早等候收兑蔬菜时,因久等无聊,加之她受凉而患上了胃疼的毛病,听人说抽香烟可以缓解,于是,她便抽上了香烟,这一抽也就抽了几十年。一天,我在不经意间发现她竟悄无声息地把烟给戒了,我很是惊奇和内疚。一天,我问她:“姆妈,你什么时候把烟戒了,我也不知道。”她说:“带小人,怎么能抽烟,不熏了小人?”我知道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节约开支,以减轻我们的经济负担。

我们当时工资很低,我只是行政二十六级,月工资三十二元五角,妻子刚刚由知青上调,月工资二十八元。五口之家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不精打细算,生活就难以维系。妻子过日子是把好手,计算着每天额定五角的菜金,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一个月的日子也能紧巴巴地过着。显然,姆妈一个人在横山时,日子过得比在我们这滋润得多。到我们这既要带孩子做家务,她还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贴补日常家用。有人说姆妈是由“米箩”跳到了“糠箩”,可她老人家直至去世,对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说话间,两个孩子都相继上学读书,家里的生活开销也就更大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父母的单位,一个织再生布的集体企业,由于再生布滞销,经营状况已是每况愈下,并于1985年倒闭了。积谷待饥,养儿防老。当父母失去了劳动能力,没有了经济收入,作为儿女赡养父母乃是人伦的天理本分。父母把我们姐弟三人抚养成人,吃了很多苦。姐姐召集我们开会,按照一对老人正常生活的消费水平,将赡养金分成三份。

从此至父母去世,每月工资一发便把赡养金给父母送去,生活也因此而更加困难了。一天,姆妈拿着早已找出来的那杆秤和我们商量说:“她们也长大了上学了,我也闲了下来,还是让我去卖菜吧。我出摊了,多多少少都能赚到钱,这样的话,家里的日子也要好过一些。”我和妻子看她那么恳切的态度,再说菜市场就在楼下,摊位离家很近,我们也就答应了。

工人俱乐部前的迎春路,是当时的天然菜市场,这条路现在就是与高楼林立的新城区相比,它的繁华热闹依然毫不逊色。姆妈又开始“上班”了,天没大亮便起床,拿着那杆秤,挑着一对鱼篮去收购蔬菜,收购到后便在这露天的菜市场出售。早上六点至十点是市场最热闹的时候,买的卖的,熙熙攘攘。到了十一点,该买的大多已买了,该卖的也所剩不多了,人流明显的稀少了。可姆妈还要守摊,她要把剩下的菜全部买完,这样就要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能收摊。

姆妈的那杆秤,伴随她风里来雨里往,是她赖以生存,赖以养育独生女的谋生的工具,她特别看重这一谋生的手段。小商小贩常常被人瞧不起,甚至被称为投机倒把而遭人白眼。姆妈从来不在意,她告诉我说:“你总不能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地了吧!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是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也是劳动光荣。”也许是受她的话的影响,我也丢去了顾虑。有时下班早,又正值她收摊的时候,我会帮她把鱼篮挑回家。中午,姆妈正忙的时候,我还会给她送去热饭菜。

姆妈自从重拾旧业,摆摊卖菜后,人的整个精神状态变了,脸上多了笑容,话语也多了。她感到开心的是,手头有了富余的钱,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开销。常常在收摊时,她的鱼篮里不是放着一条鱼,就是一块肉。记得有一次,她上午买的是老母鸡,下午又买了一只野鸡。两个孩子特别高兴,因为吃饭时再也不是老三样:青菜、萝卜、豆腐,鸡鱼肉也能经常光顾我们家的餐桌。

姆妈一生与人为善,待人接物温良恭俭让。我的这些朋友们只要是见过她的,无不交口称赞老人的和霭可亲。她在这些小商小贩中颇有威信,这主要来自她的温婉的性情,还有她能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这些小商贩与人结算时的发票,也就是白字条都是姆妈帮助他们开的,她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听妻子说,姆妈不仅能写会算,还有“一抓准”的本领。在横山卖五香花生米时,那时没有现成的包装,都是用废旧书报纸包花生米,一两花生米包一个三角包。她不用秤称,只用手抓,手感特别好特别准,一抓一个准,每包都是一两,不多也不少。

我知道姆妈很聪明,但印象中也只是一个粗识文字的老人而已。可我亲眼所见的两件事,彻底地颠覆了我的印象。我家由工人俱乐部搬到大东门人委大院时,因为离迎春路太远,我们不忍心让她再去做小买卖,这样,她除了做一日三餐饭外,自然也就有了空闲的时间。

一天下午,我下班回来,只见夕阳从我家的阳台上逆光而照,姆妈背靠阳台的门框,戴着老光眼镜,手里竖卷着一本书,在屏气凝神的阅读,老人完全笼罩在橙红色的光晕之中。那真是一幅温馨暖心的图画。我近前一看是竖排版的《红楼梦》,她看的那么聚精会神,以致我走到她跟前她才发现。说实在的,我很诧异。“姆妈,你在看《红楼梦》?”语气中多少有些疑惑。姆妈透过眼镜片看着我:“是啊。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读过,没事可做,看你桌上的这本书,我就拿来看看。”

另一次,孩子在放英语教学磁带时,我看见姆妈在门前驻足倾听。她听得那么入神,随着磁带内教学的录音,随口轻声地念了一句:“This is apple……”,这更令我惊讶了。我便问了一句:“你还学过英语?”“是啊,我小时候上过洋学堂,老师教过英语,还有数学……唉,全丢了……”语气十分平静,神色却显得比较愉悦,似在回忆那远去的少年时光。

姆妈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们也迈过古稀走向耄耋。尽管我们搬了好几次家,可那杆秤却一直珍藏在家。每当看到这杆秤,我们都会浮想联翩,总免不了会思念姆妈,情不自禁地聊聊与这杆秤相关的日子,聊聊姆妈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聊聊姆妈和那杆秤的故事。

张家康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