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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念

2023-01-30 08:49:54

一些往事想起,总会让我认为,一个人的人世,某种层面上来讲,很多时候就是一场情绪的克制与表达吧。

多年前,在南方某地打工,那时候的打工环境比不得今日。一个晚上,同班组的洪子忽然说,咱俩去流浪吧。望着机台上方苍白的昏昏欲睡的灯光,我说,你终于下决心啦,哪天?

就明天。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倦怠已久的心即刻振奋起来。流浪,洪子提过几回了。

洪子大我两岁,与我一样单身汉,比我矮一个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俩被分工在支架组。洪子说他曾经饿得一天只吃一个面包,晚上睡坟墓。这边人有钱,坟墓前面造个土地庙一样的小屋,进去铺上草和报纸就睡了,不怕任何人打劫。他眼角露出微笑,好像睡的是高级宾馆,回味无穷。洪子当过两年兵,他不信鬼神。有人到了一定的地步,“鬼神”就来了,有人恰恰相反。洪子说,农村兵哪里来哪里回,要说改变,就是胆子大了点。

干它个锤子……我刚入厂不久,洪子就在我面前絮叨。他的絮叨并非虚构,我在后面的日子里深切地体会到了,工作强度及管控让人感觉难以适应。我刚出校门一年半,为生计离家千里,被车子带着从一个地点挪到另一个地点,然后,距离缩小,车间宿舍两点一线。

10分钟的休息时间到了,已过午夜12点,继续晚班。装订组的女孩子清一色梳着马尾辫,穿着粉红色工装,此时都直起身打个哈欠,启动机器。

流浪让我生出勇气和胆量。我打点好行装,准备来一场别开生面的体验或说修行,艰难不乏美好,苦涩也是诗意。床上我辗转反侧,书生气地胡思乱想。集体宿舍里的工仔们鼾声如雷,有呓语的,有自己吧嗒自己嘴巴的,他们都在做着梦——有人说,梦是夜的眼睛,那么,他们都在睁着夜的眼睛。

男女宿舍分别在宿舍楼的二三层,一楼是冲床车间,机器的噪音一直不知疲倦地弹奏到深更半夜甚至天明。紧挨着的是粉体车间,有旋转的噪音,有飘舞的粉尘。洗澡洗衣在卫生间里进行,一边有人便便,一边有人冲洗。洗好的衣服就挂在宿舍一角,衣物终年难见太阳。100多号外来男工上下铺躺着,如晒鱼干。

我想象着明天的路。以前,被大人呼喝,被老师鞭策,如今……我想被自己使唤一回,行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心里冒出年少时听到的歌,不禁一阵唏嘘,泪湿眼睫。

天亮了,我洗漱完毕,等着洪子。一等不来,两等不见,洪子却在集训哨声里出现在上班前的队列中。什么情况?我赶紧回到床铺前换上草绿色工装,跑下楼,跑进空地上的队列。集训的保安怪眼瞪着我,抬手看了看手表,厉声道:拖拖拉拉,下次积极一点!好险!再差一步我将被拎出队列,作示众材料。

车间里我终于瞅个空挨近洪子。他似乎早已忘掉昨晚的“约定”——昨晚,那已是很遥远的了。我说,昨晚你说的,我俩……洪子一愣,继而嘿嘿笑,眼镜(我戴着近视镜),你真是书呆子一个啊!你还当真?你不知道那滋味,我流浪过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喝西北风真的管用?算了吧你。他手指戳了戳我胸脯。

我凝视着他,轻声说,我是认真的。我们都有手有脚,我不会拖累你的。

逗你玩呢,呆子,念书念的吧。他继续嘿嘿笑,流浪到何时?流浪的尽头是什么,一直流浪下去?事实上,我们已经在流浪啦。看你这么大个儿,还像个毛毛头哦。

是的,洪子没说错,我的心智一直与年龄不相称,总是半生不熟的样子。我还真没想过流浪的尽头和结果呢。洪子忽然努努嘴,一本正经地向我挤挤眼,抱起一摞支架快步走向机台,那里的马尾辫们正在喀嚓、喀嚓踩着装订机。

我侧过身。与男友恋爱了好几年的29岁的女组长向我走过来,瞪着眼,满脸不悦,启动失色的嘴唇喊:“动作快一点!”

“流浪”胎死腹中。多年后,忆起此念,就想,洪子比我理智,我只是一时冲动,如果那天我们真的去流浪了,我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早早地客死他乡。总之,一定是另一番模样。

可不可以这么说,人的言行,是观念理念信念的产物。人的一生中如此一念一念的诞生与消灭,何其多。往往,一个念头就左右了你的人世行径。

康剑生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